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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庄园梦寻

  • 付剑波律师(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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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8/6/24 21:3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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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梦寻

—重庆市丰都县杜氏庄园谒记

文·付剑波·律师





       昆德拉曾经感叹:在黄昏的余晖下,万物皆显温柔;即便是残酷的绞刑架,也将被怀旧的光芒所照亮。

      本性使然,人是善于忘怀的。确切地说,人善于用哈哈镜回照过往。伤痛、恐惧、挣扎,抑或仇恨,往往被时光幻化,甚至美化成一首首虚拟的抒情诗。今日又见网帖,HH高管们在某某圣地,重拾起父辈们那支离破碎的青春。

     好在人类已有文字数千年,自媒体也在不可一世地野蛮生长。历史的本相总会现出哪怕是些许的微光。



      昨晚,老友任君自彭水来,一众友朋接风。已近一年不曾捉杯的我,量超醉深,艰难回居,沉沉睡去。今凌晨二时,于残梦中惊醒。虽残梦点点,却挥之不去——

      我端立云头,背负苍穹,腾离丰都新城,越长江、平都古城与千山万壑,一路向北,奔远在一百五十里外的丰都边陲官圣场彭家坝而去。俄顷,一如黛的建筑群现我云下。我按下云头,伫于旁山。月色温柔,那建筑群如枯极、倦极的老者,在群山怀拥之下,正酣然入睡。那建筑群,是我近来心驰神往的所在——杜氏庄园。

       我移步环睹,悲风扶面,树影婆娑,夜鸟掠空;一白衣白发老者,立于石楼楼顶,慈眉善目,环顾周野。与我目遇,恻然浅笑;侧身又见一壮硕中年男,着四兜军服,腰扎军带,斜挂二十响,立于莲池,怅然若泣。我从梦中惊醒......



       1996年,我尚在公门当差。一日,去董家镇办差毕,抄近路去双龙乡。坐一手扶拖拉机走彭家坝村道,突然,一特异建筑群立于道旁,我心中一惊。问拖拉机手此物种种,他居然什么都答不上来。随着拖拉机的渐行渐远,我对此物的惊鸿一瞥也随风而去。

        时节如流。倏忽间,进入新世纪2015年初夏某日,已处江湖之远的我与一众友朋小聚,一女士称日前正忙于对一古庄园修复工程的现场跟踪审计。我问,什么庄园?女士答:人称付大律师博闻强识,地上全知,天上知一半,怎么连名扬海宇的杜氏庄园都不知道?我问在哪,女士答:官圣场彭家坝。我立即联想,一定是十九年前的惊鸿一瞥之物,遂不任区区向往之至顿生。

       我迅即度娘:庄园坐南朝北,占地面积共3000多平方米,修建于1942年至1946年,是川东最具特色的防御性民居。2009年12月,杜氏庄园因其独特的构造和文物价值,被重庆市政府命名为“优秀近现代建筑”,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庄园主体为中式四合院。四合院分前堂、中堂和后堂,左右配厢房,整体为穿斗式木结构。院内建有戏台、花坛、赏莲池和地下室。在四合院后门大约50米外,建有为躲避日机轰炸的防空洞,可容纳50多人。院前院后分别附属两座一大一小的石结构碉楼,碉楼每层四周设有大小相同的瞭望孔和射击孔。

        不出旬日,我约好友向军、刘华共同驱车前往。近薄幕时分,到达庄园,于旁村寻得看护人钥匙。宝园始拜,仍觉懵然如惊。在这丰都、垫江、忠县三县交界的大山深处,艽野之地,蓦然突起如许一片雄浑古雅的高筑巨构,不能不令人生出匪夷所思之感。

        路下园旁,是一百年黄桷,隐然聚如精灵,阅尽七十年凄风苦雨。入得门中,四合院中中堂已由县文管部门“修旧如旧”,因经费不足,余皆仍破败颓圮。全部建构皆雕梁画栋依然,只是这些彩色在大丛的鲜绿草树间觉出几分黯淡,有如伛偻嫠妇的脸,强抹一层胭脂。戏台、花坛,莲池,盛满岁月的尘泥;石桌、石櫈、石案、石门、石阶,精工细雕在目,但爬满的茑萝,靠基础的苍绿苔衣显示这里早无人迹。院坝上不知名的野花艳若牡丹,但已是无人知晓,影自怜,自化泥,寂寞凄清。树草杂乱,有鸟飞来,慑于这片岑寂,又悄然飞去。飞檐青瓦,还在,但一半杇碎一地。花棂上布满燕泥蛛网,萝径上一队队蚂蚁正娓娓忙碌着。

       出得院来,两石构碉楼鹤然耸立,高出院落二倍,全部青石砌就,瞭望孔、射击孔、垛口栉次阵列,苍茫地俯视周野,周野以夕烟袅袅,一袭深绿回望。



         我游走在庄园,极力拼接着庄园昔日的繁盛,园主的三观与过往。我极力地向乡民打探。

         庄园主人杜宜清,学名杜光甫, 袓籍忠县官坝, 其父杜茂生,幼时家贫,经常揭不开锅,然茂生虽一蓬间燕雀,却不甘困顿,矫首鸿鹄,图远举高飞,常在谋生之余,去私塾窗下偷听抑或入塾旁听别人读书,塾师念其天赋秉异,不仅不予拒绝,反而给予种种帮助。及至青年,杜茂生居然在丰都县衙当了差,做起了一名文吏。当了差则罢,却不意成了可查的丰都律师界祖师爷——凭一身才学,兼职干起了替人写状子、讼堂陈词的行当。数年下来,积下巨额财富,在彭家坝一带陆续置田千亩,并将家迁至于此。

        杜茂生膝下五子,杜宜清居五。杜自小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深得父亲喜爱,受父的影响也更多。杜宜清日日浸润书香,及长,东渡日本,学习医道归来。后,杜茂生知来日无多时,把家产析为五份,每个儿子一份。不过,杜宜清分到的更多,因其二哥早逝,其父将这一份归入宜清囊中。杜茂生病逝后,杜宜清便用析得的家产,于1942始修建庄园。 庄园初成,杜宜清便利用庄园办起一所学校,为纪念父亲,将校名定为茂生小学。小学为六年制,初小、高小各为三年。盛时学校有12个教学班,每个班36人,400多名学生。为了方便较远的孩子,他还把庄园分割了一部分出来用作宿舍。园内的琅琅书声,与园外的青山绿水、鸟啼虫鸣、田间农人、阡陌赶集客,构成了一幅典型的、延续千年的祥和耕读世相图。



          杜庄主观念前卫,关心时局,以仁行世,乐善好施,人称杜大善人。他实行校董事会制,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有西洋乐器,建有西洋乐队、童子军、同乐会等。不时请来川戏班子,于园内免费请乡民、学生观看,《棠棣之花》等抗战剧,也不时在戏台上演。广教学生及乡民如《义勇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游击队之歌》等抗战歌曲。要求学生每个假期在家里养几只鸡,捐给抗战前线。设有药房,对无钱患者一律免费;遇有灾情,发放米粮,周济乡民;交学费困难者,也一律减免。45年抗战胜利,47年庄园整体建成。身长170,体态微胖,慈眉善目的杜庄主,或许此际实现了他人生的最高理想,或许此际是他人生最觉平静无虞的时节:他早年失妻未再续,一子一女,子前度投军北方,女远嫁他乡(子、女后来均杳无音讯)。时与校董会商校务,时研究医药方剂,时调解乡邻纷争,时池边赏莲观鱼,时信步田园,与农话桑,时信步庄园长廊,神游万里,什么都想或什么都不想,时读投军北方的独子的前方来信,欣然豁然,时用十乡八里只有他才有的那部收音机,听听山外讯息、世界与时政大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然而,外战停止,内战又起。他建起的两石构碉楼,没有打击一个外在的敌人——匪寇贼盗,却被自己心内的敌人——恐惧——击倒了:在新生政权成立的1949年10月1日后的某日,杜宜清用三尺绸绢,怀着绝望,在大碉楼三楼,悬梁自尽。

         解放大军于当年11月底才进入丰都全境,杜宜清为何10月就悬梁自尽?坊间有言,是因为之前杜宜清接到独子从北方寄来了一本书,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书中言: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以及附属于他们的一部分反动知识界,是我们的敌人。工业无产阶级是我们革命的领导力量。一切半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那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其右翼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其左翼可能是我们的朋友。加上他从收音机不断听到大军进军大西南的步伐,不断打击镇压地主、分田分地的讯息,他把自己定位为新政权敌人,自感新政权定然容不下他,没有生存的可能。既来日无多,不若自行了断。

        然而,这一说词与坊间另一段说词是矛盾的。有言称:杜之所以观念前卫,关心时局,以仁行世,乐善好施,是因为杜深受地下党员张元甫、雷一明(解放后在重庆市任秘书)、杨子玉的影响;其子也是在地下党员的影响下投军的北方八路军。既然如此,那么地下党员们也一定会对杜讲明党的政策,并不闭目塞听的他也一定会用充分占有的信息分析判断:新政权对开明士绅、进步人士、对党有贡献的人士,都是要网开一面,一并接纳甚或重用的,怎么也不至于剥夺生命。但是,杜缘何自尽?

       唉,其自尽,仿佛一个旧巢被主家捅碎,覆卵满地,燕去人空,不复再来。

       唉,纵使杜君不自尽,在后来的种种腥风苦雪中,真能全身而退?是非曲直,终有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定数。



        好在,燕去人空的庄园,新政权收为国家财产后,仍留作学校,是为丰八中(也叫飞龙中学)。如杜宜清地下有知,也许会有一丝安慰。

        最近,我从我母亲的交流中才知道,她也曾在杜氏庄园度过了两年时光。是此庄园,曾酝酿着她的梦想,成就着她的梦想,也最终破灭了她的梦想。

       母亲九岁入三元小学,始终年级第一,59年冬(时一律春季入学)毕业时成唯一的保送生,入飞龙中学读初中。入中学摸底考试,又名列前茅,当选为初62级1班班长。同学的羡慕嫉妒恨,教师的特别关心与严格要求、自身强烈的求知欲,使她的教师或医生之梦,一步步走向实现中。

        学生的米粮由国家提供,每月定量30斤,时正处“自然灾害”时期,定量不断减少,28斤、24斤,到61年下学期时,降到了20斤。学生老师皆有水肿出现。

        61年深冬的某日,学校安排我母亲带一干同学将已用着粮仓的防空洞中的公粮运一部分到10数公里外的沙湾。母亲身高只有1.46米,体弱纤痩,挂一袋粮食(倒是不太重,10来斤),穿一破布鞋,于大雪纷飞向沙湾走去。路上见一老农,坐于路边喘息。至半路,鞋全烂,裸足行走。冻饿累交加,期间一度昏厥。回程途中,又见那老农,被雪覆盖,气息全无,身体僵硬,已死亡多时。又见一群农妇,扒开路雪,用带粘性的黄鳝泥,在路上滚,原来,她们是想将学生们送粮时洒落在路的米粒,用泥粘起来,以作饥食......。

        回到学校,学校为学生每人准备了一碗菜稀饭,母亲已身体严重虚弱,吃了放盐的稀饭后,全部呕吐。于宿舍中昏沉睡去。第二天天刚亮,被一阵惨叫求饶声吵醒。见庄园内校坝上一众学生,手持器械,在校领导的指挥下,审问学校的财务会计杨某,怀疑他贪污学校钱粮。审问方式是“抬夯”或“打篮球”,前者是众人拉住被审者四肢。一同发力将被审者抛向高处,然后让其自由落于石地上;后者是众人持械击打被审者肚子。如此实施二三次后,被审者就会哀求:我说我说,钱粮藏在什么什么竹林下面,在什么什么屋基下面。众皆按其所说控开,没有,遂又重复“抬夯”或“打篮球”。半天下来,杨气息奄奄。校方觉得力度不够,下午请附近村民协助,不一小时,财务会计杨某即告死亡。其妻请一人用一床单抬回家乡安葬。

        终于又到周末。母亲如以往一样,用小袋装上学校退给每位学生的周日不开伙的六两米,艰难步行2个多小时回到三元公社的家里,与已经六十二岁父亲一同用这六两米与野菜拌合,煮一大锅稀饭,对付一天,周一再去学校。可是,这次到了学校后,学校宣布,从即日起全校休学,何时开学,听候通知。时过一年后的63年下半年,通知复课。通过复课考试方式确定两种去向,成绩好者直接读师范或卫校等中专,次者读完初中最后一年。考试中,母亲至今清楚记得,有一题是,人们为什么赞颂的白杨?母亲写答案时,原老师站在母亲身旁看,对其答案频频点头。结果,母亲又名列前茅。可是,有规定,已婚者不能复学。当时母亲已经结婚,我正在母亲腹中躁动。母亲的梦想彻底破灭,心中痛苦与悲伤无以名状!

        我怀疑昆德拉了,相信母亲更加怀疑,在这如此残酷的世相面前,难道真的即便是残酷的绞刑架,真的也将被怀旧的光芒所照亮?



         1992年,庄园停止办校。而今,据悉杜氏庄园已全部“修旧如旧”,终于成了一道国家保护的景观。在过往冠盖中,有谁知道期间的种种故事。

         一个人的生与死,一座庄园的存与废,在有去无回的时间长河里,并不重要,其生存背景才是历史的领土。每个人都将最终消逝,无论早夭或者寿终。但是留下墓碑的永远只是少数,而一望无涯的孤坟却如遍地荆棘般刺疼我们的眼睛。更可悲的则是填沟转壑的无名之死,连骨殖都未曾开出花来。

        此时,我多想再入残梦中,与白发老者对语,与持枪老哥对语。你一定就是杜庄主吧,人生之短相对历史之长,无法不令人顿生虚无。在漫长的史前和史后,个体的生死际遇实在显得微不足道。或,你一定就是杜庄主之子吧,故园回望,不必介怀,是非成败转头空,虽青山依旧在,常见金乌红,但终有一天,连同那青山与金乌,都归入黑洞。

2018年6月23日深夜,于力隆律所


  
  • 别嫌我帅
  • 发表于:2018/6/25 10:30:18
  • 来自:重庆
  1. 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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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写得好,配上图就更妙了
  
论坛首席论坛首席
  • 发表于:2018/6/26 11:41:49
  • 来自:重庆
  1. 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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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拜读楼主好文

如果需要数张庄园现照的话,会更图文并茂。
  
  • 付剑波律师(渝)
楼主回复
  • 发表于:2018/6/26 18:21:21
  • 来自:重庆
  1. 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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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在外办案后配图。有几处别字,病句。不知道如何改,着急??
  
  • 付剑波律师(渝)
楼主回复
  • 发表于:2018/6/26 18:22:46
  • 来自:重庆
  1. 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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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办案,回来后配图。有几处别字,病句。不知道如何改,着急??
燃烧的岁月
燃烧的岁月: 三天后就改不了了,发我帮你修改
2018-07-06 10:53:0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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